《聖鹿之死》─ 詭異浪潮下的神話悲劇與反向父權
《聖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 ------------------------------------------------------------ Director: Yorgos Lanthimos Writers: Yorgos Lanthimos, Efthymis Filippou Stars: Nicole Kidman, Alicia Silverstone, Barry Keoghan ------------------------------------------------------------ 《聖鹿之死》─ 詭異浪潮下的神話悲劇與反向父權 榮獲第 70 屆坎城影展最佳劇本獎的《聖鹿之死》,是希臘導演尤格藍西莫執導的第六部作品。藍西莫總以怪誕世界觀,對抗烏托邦的完美存在,呈現人性的荒謬舉止,開展出一則則現世寓言。本篇試圖從希臘詭異浪潮(Greek Weird Wave)作為前言,加入神話歷史的對照與改寫,進而解析《聖鹿之死》被賦予的神聖及怪誕,最終回到尤格藍西莫一貫詭譎冷冽的作者風格,回歸離不開的家庭與父權。 【前言:希臘詭異浪潮的起始】 在進入《聖鹿之死》之前,必須先提及希臘詭異浪潮(Greek Weird Wave)的風格。此浪潮起初是由幾位影評人所提出的一個概念,從 2004 年丹尼伊理塔迪斯(Dennis Iliadis)的《手槍女孩》(Hardcore, 2004)作為引子,接續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的《非普通教慾》(Dogtooth, 2009)與雅典娜特桑嘉莉(Athina Rachel Tsangari)的《愛的抱抱》(Attenberg, 2010),皆能發現這些作品具有的共通點:通常在電影裡描繪邊緣疏離的群體,且建立一個非真實卻荒誕的完美烏托邦,進而做出衝撞突破,直至世界瓦解或換取性命死亡。 然而,這樣的論述仍停留在一個粗淺的框架,雖之後 2011 年 Steve Rose 曾於衛報撰寫文章有更公開地討論 [註1],但礙於篇幅與研究時長所限,文章僅將源頭從希臘政經面切入:希臘金融危機的顯現──因基於被過度保護,所反射出對社會現實的不信任及害怕,進而試圖掙脫約束,奪回自己應有的權益。這一股詭異浪潮,皆讓該世界觀的「正常人」顯得冰冷機械,循著「反常」的規則生活,對比欲求突破的「不正常」行為者,讓原在現實世界的「正常」亦顯得極端詭譎。另一方面,多部影片延續希臘神話的悲劇色彩,消弭刻板形象,更挑戰道德底線,重塑神話原型「家」的概念。當然,這因素不光單是金融,這群導演以自己的方式,反映這一代希臘人和過去長輩所遺留下來的遺產,間接哀嘆烏托邦式現代主義的失敗。 這股希臘詭異浪潮並非曇花一現,甚至持續至今。後續舉凡如亞尼斯艾可若米迪斯以神話悲劇為底的《寂寞靈魂謀殺案》(Knifer, 2011);雅典娜特桑嘉莉的第二部作品《非普通騎士》(Chevalier, 2015),則講述一群男性從友好到撕破臉的父權醜惡;帕諾斯庫特拉斯(Panos H. Koutra)聚焦邊緣群體的《女人我最大》(A Woman’s Way, 2009);亞歷山卓阿拉納斯(Alexandros Avranas)拍攝被家庭前箝制的女孩悲歌《暴力小姐》(Miss Violence, 2014),或展現人性貪婪又脫穎父權臣服的《貪婪之家》(Love Me Not, 2017);其一的啟始者希臘導演尤格藍西莫,除了首部獨立執導的《非普通犯罪》(Kinetta, 2005),以濱海度假小鎮奇內塔為主,以小見大,顯露希臘社會的躁動不安。陸續拍出扭曲集體的《非普通服務》(ALPS, 2011)到戳破烏托邦表皮的《單身動物園》(The Lobster, 2015)。新作《聖鹿之死》也再度延續這命題,藉父權與神話呈現現代化悲劇。 【藍西莫的反常:被隱藏的父權】 藍西莫的作者風格向來以「家庭」內的「父權」元素作為出發,如《非普通教慾》以父親一家之主制約,探視對女性系列的奇異舉止,導向極權教育下的自我毀滅;《非普通服務》雖不是傳統定義的「家」,卻以毫無血緣關係的職業身分組成,不論從團隊的男性掌權,到成為「偽女兒」的父親依偎,對於「家」與「父權」仍在影像中形影不離。 不過初看《聖鹿之死》開頭,藍西莫的「一如既往」卻顯得反常。縱使開場心臟手術的俯視特寫,讓史帝夫(柯林法洛 飾)的醫生身分,相對家庭外部的眾人仍站在上帝的制高點──即掌控生死的大權。但對於家庭內部而言,父權不再如從前恣意妄為,原在《非普通教慾》中父親掌控、《非普通服務》的男性懲罰,卻在《聖鹿之死》初初蕩然無存。史帝夫總是被老婆打槍,小孩更唱父親反調,再也不遵從父親所望,而投向母親的認可。甚至當史帝夫與老婆行房時,儼然成為女性的器具,無主見地被使用叫喚,只為滿足老婆的需求。 因此,放眼現今女性當權的議題與電影,屬於《聖鹿之死》的疑問也同時被拋出:「是否因應世界變化,藍西莫也必須妥協這父權的消亡?」 【聖鹿何在?神話的史實與改寫】 《聖鹿之死》源自於希臘神話的一則故事,是關於阿伽門農列因傲慢導致的悲劇。阿伽門農是古代希臘邁錫尼國的國王,在希臘聯軍航海出征時,出門打獵不小心獵到該祭祀給「狩獵女神」阿提密斯的聖鹿。但自大的阿伽門農卻自誇箭術天下無雙,因而得罪阿提密斯。為了懲罰他,女神故意改為逆風,讓希臘聯軍的船隻無法出發。 為求阿提密斯的原諒,完成戰爭的使命,祭司告訴阿伽門農必須犧牲他的女兒伊菲革涅亞(Iphigenia),來換取船隊繼續前進。但阿伽門農卻陷入兩難,一方面需顧全戰爭的勝利,另一方面不想失去自己的女兒,但最終他仍選擇將女兒獻祭。不過獻祭當日,當阿伽門農欲用寶劍砍下伊菲革涅亞的頭顱時,伊菲革涅亞卻消失無蹤,僅只剩一隻小鹿留在原地。阿提密斯雖原諒阿伽門農,但也將她帶走,這一帶走就是二十年之久。 經過十年苦戰,阿伽門農成功征服特洛伊返回希臘,卻沒想到妻子責怪他讓女兒犧牲的決定,至此埋下殺機,集結同夥將丈夫阿伽門農殺害,隨後接手統治其王國。 對比《聖鹿之死》的成員結構,明顯地,史帝夫即為阿伽門農的角色,而他所獵殺(手術致死)的聖鹿,正是來自馬丁的父親。因此,《聖鹿之死》當中的聖鹿並不是於影像中顯現鹿的死亡,而是因「死亡」的發生,探究罪與罰的歸屬,決定該復仇陪葬的犧牲品,而掀起這場自私顯露、苟且偷生的人性風暴。 無疑地,馬丁也承接「狩獵女神」阿提密斯的角色,他告訴史帝夫關於他父親的死亡,並對其一家下達詛咒,更要求史帝夫選擇其一作為祭品,要不全家最終會以四階段:手腳麻痺、不吃不喝、眼睛流血、死亡,層層遞進消亡。「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作為希臘斯巴達人的精神宗旨,從神話到歷史,以命換命的「正義」制裁,更是不停圍繞在現今希臘中,揮之不去。 再者,觀其家庭結構,阿伽門農一家原有六位成員,一父一母三女一子,其長女即為伊菲革涅亞。而藍西莫只取其四人,兩男兩女,也將姊姊金喻為伊菲革涅亞的化身。因此,當史帝夫到學校詢問姐弟兩人成績,作為選擇犧牲品的準則,校長告訴他金在伊菲革涅亞的作業上表現出色。對應到女兒渴求被犧牲,父親無作出任何反駁,一旁母親也眼見一切,間接確定金原本該被犧牲的事實。 不過,與其不同的是,縱使源自神話,藍西莫仍選擇從人與人的平等出發。他不讓馬丁具有神之權力可掙脫反撲,反與史帝夫作出平等抗衡與鬥爭。除此之外,儘管神話中是阿提密斯帶走伊菲革涅亞,留下活口;但電影裡,女兒金曾經渴求的馬丁,卻沒有一絲能力得以釋放她的「宿命」。相對之下,馬丁的被綑綁,也預示從神間降格之凡人;而金逃脫後被拉回,如同《非普通教慾》離不開這父權的掌心。至此,電影從開場心臟手術的俯視,至史帝夫兒子手腳麻痺的鳥瞰,從史帝夫個人的生死視角,拉遠成上帝觀望人類之距離。這已不再是神話裡神與人的對抗,而是讓觀者如同上帝,清晰眼見人類間的傲慢悲劇誕生。 所以如電影所示,藍西莫將「傲慢」與「求生」作為最終「悲劇」的核心。一面是父親不願承認過錯,也不願選擇家人犧牲,而至四階段遞進發生;另一面殘喘苟活的家庭成員因不想被賦予死亡,而極盡可能將人性最醜惡之面顯相──乞求憐憫以達成自己最終目的。逃脫也好,求生也罷,藍西莫一早在片中運用舒伯特的《聖母悼歌》、《Carol of the Bells》和象徵伊底帕斯的血淚,從聲到形,步步諭示死亡毀滅的將至。 【歌曲】舒伯特《聖母悼歌》
【陷入罪罰迴圈:掀起信任復仇危機】 回溯《聖鹿之死》的起源,開始這場獻祭選擇源自於史帝夫的傲慢,因馬丁指責史帝夫即殺害他兇手的父親(手術失敗),而史帝夫矢口否認還推卸責任,但卻在妻子質問與朋友親口中,才道出曾犯下的滔天大錯。不過,對與錯並不是《聖鹿之死》的旨意,也沒有試圖理解誰是誰非。相反,電影更注重罪與罰的存在,讓影片陷入如同《今天暫時停止》(The Grounding Day, 2002)的迴圈。 這也是《聖鹿之死》電視所播放的影片,似乎只有看見眼前的事實,珍惜身邊之人才可以打破二月二日的框框;也只有面對自己的過錯,以死結束這聖鹿獻祭的迴圈。馬丁啟動這罪罰的迴圈,他所求不盡是原諒道歉,而是將同樣痛苦,從選擇掙扎到喪親下手,甚至謊言散播侵入,從史帝夫對他父親所為同步複製到他對史帝夫一家之舉。 有趣的是,點燃馬丁的恨意或許不是他父親被殺害的事實。在影片初期,已失去父親的他,還是與史帝夫交往甚密,甚至馬丁極為崇拜/依賴史帝夫,比起他孩子,他更予取予求滿足史帝夫的需求。褐色錶帶、希望當醫生,還牽線母親,藉此希望史帝夫能成為他的父親。從父親的失去到父親的取代,不難看出馬丁對父權及家庭的依賴感。至此,最終開啟馬丁的復仇,是從史帝夫拒絕來往的開始,或許他所痛恨是一種被拋棄的「信任」,以及再度失去「父權」的依賴感。 當然,這一把火也燒到家庭內部,或許這一點極為漢內克(連最後頭套白袋也與《大快人心》類似)。因小事勾起夫妻間的信任危機,間接戳破白人中產的虛偽,卻也在虛偽中顯露,最終男性仍制於女性的對位關係。當謊言導致信任破裂,信任危機掀起復仇之始,從神話取材的《聖鹿之死》,無疑創造一則具有「人味」的現代驚悚寓言。 【神話尾聲:反向父權的吞噬】 回到開頭所問的問題:「是否因應世界變化,藍西莫也必須妥協這父權的消亡?」其實並不然,對於《聖鹿之死》而言,父權始終沒有消逝,而是在一開始被隱藏了起來。至此,當暗示為阿伽門農的史帝夫擁有選擇殺生的大權,家庭內部成員進而紛紛軟化渴求:兒子匍匐願意完成父親盼他當醫生的願望、女兒躺臥在父親懷中乞求成為祭品、老婆更轉化行房的主動權,服務滿足丈夫的需求。之於家庭的生死,藍西莫仍將掌握權回歸到父權的手上,甚至父親疏失造就的大罪,竟是由家庭來受罰陪葬。以此可見,「家庭」與「父權」的連結,並沒有因此消失於藍西莫的電影中。 進一步仔細查看,父權在初期消失,是被現行的女性主義高壓箝制,它最終以生死一念的「反向」手法,再次揭示此意識的存在。當「歌唱」(金被要求唱歌/《非普通教慾》的姊妹)、「客廳」、「原諒式性愛」(妻子對史帝夫的主動/《非普通服務》的獻身求饒)與象徵脫離父權壓迫的「逃跑」,這四種經常被藍西莫所使用的父權符號,依然能於《聖鹿》見得。 尤其所有掙脫,在藍西莫的影像下從未獲得好結果,如《非普通教慾》以直視車廂未知生死的靜止作結;《非普通服務》雖隱藏另一家庭的存在,卻仍舊依偎在父權的懷抱中;《單身動物園》雖是逃亡,但依然不得「明眼」相愛。然而,《聖鹿之死》的脫逃雖不醒目,金的逃離更不成為電影的終結,但最終她依然被父親拖回家中,也將「生死大權」交由「父親」來作決定。所謂「父」與「權」,既之於家庭,更凌駕於生死。 回過頭看,攝影時常以「仰角」將史帝夫塑造成神:一是他個性/身分/階級所展現的傲慢自信,另一更代表他依然握有主權,壓制其他角色群體。這似乎反駁開頭外觀女性強過男性的框架,被潛藏的父權也在最後才得已顯現。 藍西莫始終不變,利用他電影語言的父權意識,犀利地戳破人性最虛偽的謊言面貌。雖令人不寒而慄,但無可否認,我們依舊臣服/著迷這「父權」所引發的怪誕與異常。 【後話:希臘詭異浪潮的延伸】 如前言所述,在衛報文章中,《非普通騎士》導演雅典娜特桑嘉莉便觀察到此一現象──希臘新一代所團結的事情就是對家庭的專注。「當我們的政治和經濟陷入困境的原因,是它是作為一個家庭運作的。在更大意義上,年輕的希臘人反對他們的祖先暴政,希臘對自己的歷史懷舊。而這也是21世紀的我們試圖顛覆的東西。」延續希臘詭異浪潮,《聖鹿之死》也身在框架其中。「家庭」與「父權」,這也是藍西莫時常著墨的主體。 但跟往常不同,這一次《聖鹿之死》不再僅是虛無的顛覆,也非一種形象理想式的推翻。反而它更從神話悲劇對應到希臘歷史的父權,以熟悉的「家庭」為載體,最終將思想與諷刺投射至當代希臘社會上。當希臘債務危機邁入第 8 年,政府口中的「好轉」,對比中產階級越活越窮,謊言與信任,如同馬丁對史帝夫的信任,像是希臘子民對於政府的寄託。當信任消失、信用破產,在失去依靠下便展開復仇,直至人間悲劇降臨。 當然,這希臘詭異浪潮並非是一種如同法國新浪潮所能帶動的運動,僅是將當代希臘電影所作出的歸類與總結,並無法實質推動電影產業的蓬勃發展。但比起過往,單就政經面解析這浪潮的歸因,《聖鹿之死》不妨使用更一脈相承的神話歷史,來佐證當今希臘電影所隱含的叛逆因子。 ※註1:”Attenberg, Dogtooth and the weird wave of Greek cinema”:https://www.theguardian.com/film/2011/aug/27/attenberg-dogtooth-greece-cinema ※註2:學者 Marios Psaras 為希臘詭異浪潮撰寫一書,書名為《The Queer Greek Weird Wave》。其從政治學、社會學、倫理道德哲學、精神分析多領域研究,串連希臘政經危機,與希臘傳統父權家庭,為近年希臘電影的古怪現象總結。
全書:http://www.doc88.com/p-5426378751353.html ※註3:”Short Guide to the Greek Weird Wave”: http://www.mcc.sllf.qmul.ac.uk/?p=1280
2017.12.19 光點華山 ifilm/傳影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