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行錄》— 從內/外部透視:秘密背後的社會焦慮
《愚行錄》Gukoroku --------------------------------------------------------- 導演:石川慶 編劇:向井康介 主演:妻夫木聰、滿島光 --------------------------------------------------------- 《愚行錄》— 從內/外部透視:秘密背後的社會焦慮 日本新銳導演石川慶執導的首部長片《愚行錄》,在去年入圍第73屆威尼斯影展地平線單元,該部也在首映後,獲得極高討論度。究竟石川慶從何而來?看似商業電影的外裝,又是如何運用他所吸收的電影養分和精確冷冽的電影語言,去審視日本社會結構,進而拆解秘密背後所隱藏的道德焦慮,卻又不失藝術成分的拿捏,而《愚行錄》也在石川慶的抽絲剝繭下,還原了人性最真實險惡的面貌。 「人都是愚蠢的。」 《愚行錄》的開端以一場公車之戲作為初始,僅在開頭建立下,石川慶就已顯露出人性良善的欺瞞「愚行」。當妻夫木聰初初坐在公車上,卻因不讓座,被站在身旁的老人睨視,但隨後起身的他卻展現出行動不便之姿,直至下車後才又恢復正常行走。電影在不語下僅以行動展現,透過橫移的鏡頭運動,有意無意特寫人物的眼神與舉止,卻反拉拔出戲劇的高張力。當每個人自以為披有社會道德的外皮,殊不知卻只是一個假正義的眼光,不過沒想到的是,因人性間的不服輸,卻迎來另一場虛偽的反擊。 而「愚行」在開場即被放大,於這場戲中,再也沒有任何人是善者,每個人都背負自身的聰明「正義」,進而去道德審判自以為的「不正義」。而反觀現今社會,這樣「正義(愚昧)社會」的呈現,也在《愚行錄》一開始便呈現出不平凡的「真實」。 以目錄開展的《愚行錄》其實不外乎圍繞在「宿命論」的主軸,透過篇章式的人物情節,慢慢攤開人性的扉頁,揭露每一個人深藏的秘密。這一點倒像將《天注定》擺在日本社會,身在M型(或V型)社會裡,底層的人是否能翻轉至頂端?抑或只淪為上層人的階下囚?或只能在兩端間被踢皮球,不停惡性循環下去?而當在底層之人欲想要執行階級流動之時,才開展出《愚行錄》真正的命題─「外部」與「內部」。 所謂的「外部」與「內部」不僅成為了底層生存者/社會菁英的階級代名詞,也成為《愚行錄》非常重要的電影語言。看似電影以田中武志(妻夫木聰飾)為首的記者,為求兇案事件的突破進行「主動」訪查,但事實上這角色卻一點也不「客觀」,不再只是作為「客觀」的聆聽者,石川慶反用鏡頭的「主觀」視角,慢慢帶出田中欲知祕密的好奇。如一場出現於餐廳中,鏡頭遠遠凝視兩位女子的談話,那再也不是觀眾的視角,而正是坐在一旁觀察/聆聽的田中視角。 而這樣的「主觀」也曾在香港電影《踏血尋梅》出現過,其中一景當夫妻於茶餐廳對峙時,導演翁子光也刻意選擇帶有距離感的凝視呈現,他曾提到這樣的方式是作為一種欲偷聽的旁人角色。當身在茶餐廳的其他客人,面對如此激烈的爭吵,也會產生好奇想聽的心理。 至此,當田中作為「外部」者之時,正也透過「旁觀」的角度,欲打進「內部」間的秘密,而他為何有這樣的舉動?也成為電影抽絲剝繭的主軸。非但只是田中,石川慶也在各人物事件上,做出「外部」與「內部」的轉換,而這差別也在於「秘密」的隱藏與「自私」的心理。當「已知」與「旁觀」,成為陷害他人與保衛自己的用意,展現在同一角色上被設局獵殺的「外部」與袖手漠視的「內部」,也凸顯出社會偽善的一體兩面。 曾在波蘭留學的石川慶,係從著名洛茲電影學院出身,該學院出過許多著名電影大師,如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克里斯多夫‧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安德烈.華依達(Andrzej Wajda)、克里斯多夫.贊努西(Krzysztof Zanussi)等人,也為人稱道的「波蘭道德焦慮電影」更以這群人為首。波蘭道德焦慮的特點也在於透過故事上的機遇與宿命,隱射出當時政治氛圍的壓迫緊縮,人民的惶恐不安,更藉由角色的命運來訴說。 而石川慶所吸收的電影養分,也能在《愚行錄》中感受到波蘭電影的道德焦慮性,結合東歐電影的冷冽語言,如運用超現實手法,從牆壁伸出手包覆身軀,或將監獄漸變為心房,透過紅(血)藍(環境)白(診療室)色彩的交織,加深一絲絕望的憤世氣息。影片對於社會道德的批判性也更為顯著,雖石川慶批判的不再是波蘭道德焦慮的政治背景,卻反而提取這樣的焦慮投身於現今日本社會。甚至藉以目錄開展的形式,倒可比擬為奇士勞斯基的《十誡》,每位角色所展示的「愚行」,從對精神疾病的退怯、對弱勢族群的鄙視,到捍衛自身的排他虛假、倚靠家世的傲視,一段段交織出現今日本的「假道德」社會。 當然,《愚行錄》之所以更令人驚豔是,它的出發點猶如《怒》與《踏血尋梅》,藉由兇殺案件的發生,串聯起人性的漣漪,電影不再急於批判真正的凶手,而是反問觀眾為何兇手有如此之為?他們背後故事為何?是什麼樣的動機使然?又是怎樣的秘密藏身?《愚行錄》所建構的善惡,不再仿造法哈蒂從良心出發為好的二元模糊「善意」,反而建立在人性本惡之上,更在「惡」之外包裹一層「善」的假面,進而於虛構中烘托出一個外善內惡的人性世界。 對於《愚行錄》來說,它所帶來的社會觀感仍是悲觀且絕望的,最終當「實話」也站不住腳,最後一步也被家世背景/父母拖累,既得利益者仍浮於檯面,底層卑微者依然被霸凌,揭示再如此努力改變,也反轉不了這根深蒂固的醜惡。尤其當光子(滿島光飾)以一顆打破第四面牆的獨白,對觀眾訴說她的過去與現在,似乎重重給了社會一記冷刀,即使付出一切換取幸福,最終卻一無所有也毫無機會。她所身處的社會不再僅存於《愚行錄》的虛構,而是延伸出銀幕之外的真實。但社會改變了什麼?當片尾又回到田中的公車之戲,同樣的橫移鏡頭,只見每位乘客仍談笑風生,沒有人因為這件事而有所改變,也沒有人願意付出同理心,讓出自己已霸佔好的「社會」座位(地位)。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從太宰治的《人間失格》,一路延伸至《令人討厭松子的一生》,因人而生念的貪嗔癡,到惡性循環的人性勾結,如今反觀於《愚行錄》顯影的社會結構,聽起來卻十分諷刺冷冽。人人在主觀自信所下的決定,到頭來都只是一場自私的愚昧之行,為求達成目標,而剷除他人的阻擋;當滿足不了自己時,卻盡可能破壞他人希望。甚至以此回過頭審視片中妻夫木聰之為,整場調查的起始,卻是立基於人性的復仇。藉身份之便,行己身之慾,也從一小愚昧的自私,最終擴大成顯露人性醜惡的社會悲劇。 當每個人身在「愚行」的社會結構中,再也沒有所謂外部/內部的分野,我們都成為了惡魔,也同時身陷人性本惡的社會旋渦,展開一場名為「自私」的角力鬥爭。但最終沒有人獲得任何勝利,我們始終都輸了,輸掉了做人最基本的資格。 *延伸閱讀 【影想力專訪】生而為人的善惡思辨 —《愚行錄》導演石川慶:https://goo.gl/rl1EwS 2017.04.16 金馬奇幻 絕色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