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的謊言》─ 從信任出發:森達也的真相模糊性
《貝多芬的謊言》Fake --------------------------------------------- 導演:森達也 --------------------------------------------- 《貝多芬的謊言》─ 從信任出發:森達也的真相模糊性 在今年重新出發的2017年桃園電影節,不僅將方向鎖定在紀錄片,也籌辦了第一屆台灣獎競賽,其中擔任評審的日本導演森達也,繼《A》和《A2》後,再度帶來他的新作品《貝多芬的謊言》(Fake, 2016)。此部去年在日本上映,雖映期撞上了《正宗哥吉拉》,但仍以紀錄片名義,吸引六萬民眾欣賞,創下1.08億日圓票房(約2921萬台幣)。 《貝多芬的謊言》的主人翁設定在有日本貝多芬之稱的佐村河內守,佐村河內曾是日本最具盛名的聽障音樂家之一,然而在完全失聰享譽18年後,於2014年卻被周刊踢爆他的音樂創作背後都由影子作曲家─新垣隆所操刀,媒體甚至窩蜂報導佐村河內其實並未失聰一事,即使佐村河內曾召開記者會澄清創作過程,及提出過自身聽力障礙證明。可惜,在媒體偏頗製造的亂象中,最終大眾選擇相信新垣隆,而佐村河內守也一點點被真相所吞沒。 但真相究竟是如此?也是《貝多芬的謊言》電影的旨意,森達也帶著攝影機直接深入這位已被人指責、遺棄,佐村河內守的日常。當他看著電視與雜誌上,被人瘋傳成明日之星,上各大綜藝節目的新垣隆,抑或因報導佐村河內守事件,而奪得最佳報導獎的記者神山。曾經站在同一條船的人,卻因名利而出賣背叛,因片面推斷而產生謬誤報導。而當再次森達也想探究真相時,他們卻避不見面訪談。儘管佐村河內守在日常確實僅能透過妻子的手語進行溝通,但旁人卻只聽見他正常說話的聲音,不再在乎是否有聽覺障礙的真實與否,也只相信那謊言的呈現。 森達也所面對紀錄片的母題,並非來自周浩所做的「混沌的真實」,他並無運用外在形象的好包裝,去呈現人性之壞的一面,如《大同》一般。他所先入為主的觀念,就是沒有是非對錯,不帶有真相的真實與否,也撇除自身對於眼前事件主角的歧見。森達也在鏡頭下持續保有「真相的模糊性」,他不再著眼事實1或0的二元對立性,更情願以人物的行為、具體的事證、與最終所發揚的音樂,來導向最終何謂「真相」的依據。 周浩曾提及紀錄片的真實,他認為影像中的主角與自身創作者的角色,其實是個互惠互利的結果:「他給你了影像所要的素材,而你則給予他生活的必需。」但關於當下的真實,始終處於混沌之間。如於《龍哥》中,你並不能保證龍哥所展現的狀態都處於「真實」的一端,儘管他可能對周浩出於「信任」而暢所欲言,但影像下的龍哥是真性抑或假意,只能是他對於「鏡頭」的信任,而非基於「創作者」好友的信任。 但反觀森達也的影像,他更渴望是從「反真相」中再提煉出「信任」的價值,而這樣的「信任」才又能帶出「真相」本身。至此,在電影對新聞事件的描述後,隨即帶領觀眾直擊佐村河內的生活。當他看著有上字幕的電視,是真聾抑或假聾?當他與森達也對答如流的狀態下,雖能聽及在旁妻子的耳語,但撇除了手語的比劃,也讓這疑惑欲發產生(這也反觀新垣隆提出對答如流的反駁)。當真相都未被公開闡明前,此種對於主角的「信任」,森達也則在開頭將此疑問丟回給觀眾。 但這樣的「信任」實質也走在一條鋼索上,更在於「真相」的建立已是造成佐村河內守三年傷害的瘡疤,期間他丟棄了他的鍵盤,也不再創作音樂,開始躲避人群,且足不出戶,甚至消失於大眾目光前。因此,佐村河內守對於森達也的「信任」其實出自於「願意闡述真相」的「管道」,他授權森達也的拍攝,是欣喜終於有人願意傾聽他的故事(在媒體集體撻伐,與被大眾誤解之後),非也僅是綜藝節目的利用或一篇報導的價值(他也因此婉拒許多邀請)。 但之所以稱為「危險」,也在於他抓取是來自人性的「脆弱」,藉由「傷痕」的縫隙來取得「信任」的素材。於此,當真相漸漸露出曙光時,森達也曾問起佐村河內:「如果我是在假裝相信你呢?」,佐村河內僅微弱答道:「那就是我的問題了。」這樣對創作者的主觀模糊性也略為明顯,或是「殘忍」。儘管森達也對於「Fake」的批判是外界大於內部,進而凸顯社會大眾道德盲從的謊言。 但從影像拍攝的起始也確實立基於佐村河內對森達也的「信任」,也賭上了自身的「誠信」。因此,雖帶入真相模糊性的出發,但如果《貝多芬的謊言》最終不再導向結尾的釋懷,佐村河內守極有可能成為又一次的「大謊言家」。(當然,令人玩味是究竟有多少觀眾在當中等著佐村河內曝露自己的弱點,無非也挑起了人性的看戲心態。) 要說《貝多芬的謊言》是否只是一個主觀者的真相論文?其實倒不盡然只是單方向的給予,反而是森達也與佐村河內守的雙向互惠。森達也實質就像不知悉佐村河內的觀眾,僅看著綜藝節目的調侃、閱讀著片面的報導文字,就此判定佐村河內的人格。但透過與主角的互動,才了解到佐村河內並非是一個被媒體過度包裝的「惡人」,他有著聽覺障礙的證明,聽到的聲音都變扭曲不成形,僅對震動有反應,也僅對熟悉人的唇語有直覺性的識別。在種種「真相」的闡明,也揭露出大眾媒體的盲目性,急於批判是非,卻無體認到純粹的真相。 而森達也對於佐村河內而言,更像一位心靈療傷師,如何面對自身犯過的錯,願意重新審視救贖自己,再拾起愛好音樂之心重返創作。森達也必然也帶著同樣疑問去面對佐村河內,但他反藉由各路媒體的訪問來探視主角內心的愧疚。當外媒開門見山的質問:「你為什麼要編造故事?」、「為什麼這些年沒想過學習音樂?」,當中確實能看見佐村河內稍招架不住此些攻擊。他深知儘管自身聽障的事實被曲解,但面對大眾,謊言的編造與欺瞞,他確實也仍做出了作為。 甚至這18年的故事也欺騙了他的愛人—香,對此佐村河內也在訪談中談到對於妻子的內疚,也一度起了離婚的念頭。但香僅說:「過去就過去了。」當這句話從丈夫說出口,面對聆聽的妻子,影像中不再瀰漫著批判的對錯,而昇華到兩人對彼此愛情的「信任」。 王維明曾在《真實影像》中寫出對於「真相」的判別,他提及所謂的真相即是我們透過攝影機「正參與真相發生的當下」,而森達也在《貝多芬的謊言》中也亦然。他提出佐村河內守不妨試著創作音樂,儘管先前18年的合作,他僅有產出音樂的概念架構圖。而佐村河內守也接受了這項挑戰,他拾起過往生技,將情感寄託於鍵盤,當新作品日漸完成時,關於人性的荒謬才愈發壯大。 森達也眼見了「真相」,觀眾也透過鏡頭察看了真相發生的過程,當音樂播放時,不僅讓導演攝影機鏡頭隨意地擺放享受,甚至從中看見歷經數年風雨─他與香的真摯愛情。兩人為了一首嘔心瀝血的音樂哭泣,但背後是由多少苦難與詆毀所提煉而成。至此,影像中特寫了香手上的婚戒,雖已不再光亮,卻從音樂中重新給予它閃耀的一刻。而森達也這才說道:「我意識到我是在拍你們兩個。」 不過,最終森達也還是巧妙的玩回了「信任」這個母題,他只問了佐村河內守一句:「你有隱瞞我什麼嗎?」雖然影片頓時停止,觀眾也再看不到佐村河內守是否淺笑抑或迷惑。然而屬於森達也的「真相模糊性」,由始至終,仍在《貝多芬的謊言》中散發它的魅力。 2017.05.19 桃園星橋 桃園電影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