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中）─ 杜琪峰的香港寄寓：政治陰謀的三方角力
前言：在上篇比較偏重於討論電影角色人性，關於信任與在乎與杜式風格的電影美學，而中篇則要來探討杜琪峰究竟在新作《三人行》之中又安插進什麼樣的政治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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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中）─ 杜琪峰的香港寄寓：政治陰謀的三方角力
如拿過去銀河系列做對比，《三人行》基本上包含了《PTU》講述警察互相包庇腐敗的「藍色之沉默守則」(註一)，《暗戰》系列的鬥智鬥勇，然而在杜琪峰成為最晚一位踏入合拍片時期後，在警匪類型上則多了《毒戰》和歌舞嘗試的《華麗上班族》（愛情類型上則有《高海拔之戀2》、《單身男女》系列，此處先撇開不談），而細看《三人行》，其實不難發現它之中有了《毒戰》的隱喻，也沿襲了《華麗上班族》的片廠搭景，甚至多數的如燈管、電梯梁柱細節、樓梯再造，都能與《華麗》相互對照，在此就必須先奠基杜導在場景道具回收再利用的巧思。
在香港進入合拍片後，多數大導可能會因為商業考量，而除去或修改原本保留的風格，但杜琪峰卻反其道而行，他一方面在嘗試，也一方面在考驗，他嘗試著如何將過去同樣題材的針貶更為內化隱晦，或開發更多新類型的應用可能，也考驗著如何將電影包裝讓普通觀眾(至少讓廣電電檢)看得不留痕跡，讓某些共鳴點只存留於熟悉懷舊香港情的集體回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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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打從一開始所有細節佈置就宛如一個香港現下時局，醫院特意名叫維多莉亞(直接呼應維多莉亞港)，且將場景只緊縮於一個封閉的空間，在鏡頭一次次以門上玻璃往裏面透視，其實早已暗示觀眾，背後早已有人正「袖手旁觀」看著時局慢慢變化。而香港人的存在正是病房中的每一個病人，他們想改變，可惜卻無能為力，不僅僅是鍾漢良飾演的匪賊張禮信，其他病患就如香港的人生百態，只能任「醫生們」割宰處置。更有趣的是當盧海鵬所飾的癲佬在洪天祥這位「廢青」被推走之時，竟然說出在走出監獄才會冒出的「千萬別回頭，很不吉利的。」似乎也暗示在這張病床上，沒有人身自由早已是既定的事實，封閉的醫院冥冥中不再是妙手仁心的展現，而是實質的陰謀角力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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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三位角色的陣營可分為來自中國的醫生、介於中港之間的警察與躺在病床上的香港人。趙薇所飾演的佟醫生角色是17歲從大陸下來，努力考上醫科學習廣東話，這際遇比起王佳梅在《踏血尋梅》中遭遇的曲折，相比來看，佟醫生簡直是人生勝利組，也代表著將香港收規於腹的回歸勝利。然而這勝利，一句「我從來不是靠運氣」，卻相反讓她得到反害其自身的「自信」。當王梓軒所飾的癱瘓病人指著她說；「你不是很有把握嗎？你騙我說做手術的時候，說我不會有事的」，當張國強被送進手術室後，因醫生過於自信的腫瘤處理而喪命，明明醫好的盧海鵬卻看似精神失常，在醫生過於死頂，被自信沖昏腦的一再失誤，她的手術刀正如為香港規劃的政策，一刀刀莽撞地將其切離破碎，即使表面縫合看似完整，卻深不知內裏早湧出大量鮮血的日漸敗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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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古天樂所飾演的陳偉樂，則是介於中港之間，所謂中方之下，港人之上，然而陳偉樂僅僅只是個總督察，但他的上屬卻是聽從中方作為的香港警務處(這方面在近期《寒戰2》與《選老頂》都清晰可見)，「Sorry Sir」一再重複更證明他們終其只是假於他人之手的傀儡又或代罪羔羊。警方這條線到有點與《PTU》不謀而合，同樣遺失物品、保護夥計不惜栽贓，從誤傷開槍轉為合法自衛。當陳偉樂說出；「犯法，是為了執法」、「不是他死，就是我們死」、「在法庭上，法官只相信警察」，運用各種瀆職伎倆將鍾漢良所代表的香港人徹底玩弄，甚至不惜與代表中方的醫生合作串謀，也切確謀合到年初所發生的魚蛋革命（註二）與雨傘運動中七警打傷市民一案（註三），受傷害的永遠是市民，警方仍逍遙法外，又或早已受到政治庇護，一筆勾銷不了了之。
但有意思的是，警察這層面倒有在著墨於良心喚醒，不論在與中方合作後，以講求「證據」的明哲保身，或意識到醫生刻意推託警方穿謀下毒的幕後主使，甚至於最後救援之時，介於卡彈與捨身搏命隔層玻璃的內心轉換。如前面醫院如所隱喻的封閉空間，在走出這座醫院天橋以外的空間，不但人性的轉圜，病患與警察的位置也在外部自由下互相倒轉了，誰又拉了誰一把？在情理中，警察畢竟仍只是一顆受指使的棋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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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來看躺之病床上的張禮信，這位香港代表雖是匪賊，但他所面臨的困境正是如今港人最悲涼的狀態。不願意開腦的背後，只是不想被醫生之手換裝洗腦。在游乃海領軍的編劇之下，鍾漢良的角色相比其他臥病的病患來得更有智慧，但這份智慧是好還是壞？他說出的每一句哲學道理與典故都恰好點明時局的變換與身分的對立：
一、羅素雞：所謂的歸納法，導致羅素雞一死，這餵食的農民就如掌控香港的中國，而雞就正代表香港，當一步步看似回歸至母國懷抱下的懷柔政策，得到安逸舒適卻忘記正視危機的存在，當習慣坐以待斃後，再次反擊卻已為時已晚，如同這些躺於床的病患們，手已無縛雞之力。
二、鯨魚集體自殺：關於鯨魚集體自殺其實有多方解釋，而這裡卻選擇了前蘇聯生物學家托米林的理論：「集體自殺只是慘劇最初的一環。具體地說，鯨的保護同類的本能，就像士兵接到命令一樣，能立刻赴援。將自身安危置諸度外，不顧一切，勇往直前，向著發出信號的地方衝波逐浪而去，才是自殺現象的主要原因。」然而這些鯨魚正是香港掙扎的脫離慾望，不想再次處於這大海之中，但尋求他處與自由的同時，卻一步步落入中國的圈套中，最後反撲都成為徒勞無功。
三、香港人快樂指數只有6.4：當鍾漢良對著趙薇說此句時，那急於展功證明自己醫力的醫生，似乎早已忘記病人要什麼，甚至不在乎香港人快不快樂。當她一味的想證明自己還可以之時，也不願理會病人們的意願，做手術，終其只是她想求得心裡安慰，而非顧全大局的整體提升。
四、日內瓦宣言：這項宣言也是在提醒醫生必須遵從職業道德法則來醫治其病患，如將這宣言對比至中國對香港所實行的《基本法》，在總則下所述及的高度自治、不得干預的條文內容，終其成為片面文字，也從一個香港角度提醒著這準則始終存在的必要性。
五、公帑：「浪費了人民公帑，你們又做了什麼」做的卻只是一再加害人民，甚至冠其罪刑，以所謂叛亂、暴動作為威嚇群眾，反之建立警察威信公正之實，卻沒眼見香港人的困苦與不安，享其高位卻無探其底層。
六、憤怒與恐懼：當他對古天樂說：「憤怒的來源是什麼，是你怕了，這是治標不治本的。憤怒背後是恐懼，因為你控制不到。」在中港衝突越發激烈下，港人意識急遽升高下，這些傀儡警察似乎再也掌握不住市民的群情激憤，縱使透過外界再如此包裝美化，無法治理脫離民心早已成事實。此時鍾漢良則淺淺一笑續說：「為什麼我總是笑，因為所有事都在我控制之內，所以我開心囉！」
在反觀匪賊之外，他的同夥再也不是包裝成過去的印象罪犯，有粗獷、暴戾的氣質，反而是人模人樣，有律師、傳教者和上班族，這雖是刻意喬裝，但這些人正是當下香港居多的職業。利末記第二十四章：「他怎樣待人，人必怎樣待他，以傷還傷，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們的拯救與闖入是否也意涵著人民的反抗心聲呢？就連只有驚鴻一瞥的記者，短短一句：「香港人沒有新聞自由嗎？」鏗鏘有力點破現時醫院隔絕外界，如同警方於陰暗走廊所做出的底下勾當，沒有人知道實情，只是當下的我們透過杜琪峰的電影得到了資訊，但在現實世界中，我們就如記者或病患一般，永遠無法知情。
請接續下篇：《三人行》（下）─ 瘋癲的智者，自信的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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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藍色之沉默守則」，英文稱為Blue code of silence，或Blue wall of silence；這是美國警方的不成文規定，禁止警察對另一警察做不利證詞，一旦有警員違反此內規，就會被當成叛徒。
註二：魚蛋革命，是發生於2016年2月8日農曆大年初一的警民衝突，起先因食環署取締無牌小販，在場人士發生衝突而請求警方合作，原本只是小規模衝突，卻越聚集更多人群，警方驅離示威者動用胡椒噴霧及警棍，示威者則拿取木板、磚頭等雜物還擊，隨後警方更對空鳴兩槍，並將槍管指向群眾。警方則表示該鳴槍只為了驅離群眾做正當使用，也因此引起在場民眾反彈，使得衝突更為擴大。然而香港特區政府卻將此次事件定調為一場「暴亂」。而中方態度則將方向全轉向某些特定人物意圖擾亂、妖魔化一國兩制，且對市民暴力行為做出強烈譴責。
註三：暗角七警事件，發生於2014年10月15日凌晨，即「雨傘革命」爆發期間。當晚警方在龍和道清場時，向退至添馬公園的示威者粗暴用武，其中七名警員被拍得將一名示威者抬到添馬公園一政府泵房變電站外的陰暗角落，拳打腳踢近四分鐘。新聞片段播出後外界嘩然，並因警察公共關係科總警司許鎮德曾形容警察在佔領行動期間「光明磊落」，涉事七名警員則被稱為「暗角七警」。事後，七名警員停職候查，至2015年10月15日，即事件整整發生一年後，方被落案起訴「有意圖導致他人身體受嚴重傷害罪」及「普通襲擊罪」，但卻於2016年6月2日才真正開審，距事件發生已相隔596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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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10 中山堂
華映娛樂
